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题记

《离骚》中善用香草美人。美人与美女是不同的，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曾如此郑重地说。是的，美人与美女不同。是以三闾大夫用美人而不用美女。美女是年轻的漂亮的，但美人却不需要；美人是优雅高贵的，但美女却不一定：美人不一定是美女，美女也不一定是美人。

当我看到她，我认为她就是美人。她早已不年轻，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体干枯，只是在细细的骨架上包上一层褶皱的皮，衣服很抢眼，但并不是因为那有多漂亮有多时髦，而只是因为它们与这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一件无袖的粉红色衬衣，上面的褶皱能说明它为人服务的时间一定不短；一条早已分不清颜色的暗淡的裤子轻飘飘地围着主人的腿飞舞。还有她手中那只绝对有她两倍体积的纤维袋，还有她，一双搜寻的眼睛。这样的形象走在街上，一定会引起不少人的厌恶。是的，她就是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拾荒者。可是你看，她枯涩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矍铄有力，那是那些故做深沉而假意颓废的生命年青的人不会有的。还有你看，她的那张脸，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你一定能看到那份坚毅并为之所吸引，而那因劳动而特有的光泽你是否会觉得亲切？再看她以矫健的步伐灵敏地在人群中穿梭寻觅，而你，炎炎烈日把你囚禁于一抹阴凉之下，你咒怨着这该死的天气，你埋怨自己居然还要在这烈日下行走。你的脸色一定不会好。她为什么要这样劳作？她也许也有儿有女，儿孙满堂；她也许只是不愿度日于玩笑中；还是她，只能靠这这样的方法，挽救自己于饥荒？然而，不管她曾以什么样的身份活着，她确实是美的。她热情地活着，热情地对待生活，热情地对待人生。她，就是一个美人。

当我看到她时，我也认为她是美人，尤其还有与之对话的人的映衬。她也不年轻了，灰暗的头发，灰暗的衣服，提着个灰暗的包袱。包袱里鼓鼓的，提在她手上会觉得太重。那是在一个寺里，但里面呆的都是尼姑。那是一个景点，进门是要贡献香火钱的。各殿宇菩萨前各坐了两三个尼姑，用活络的眼珠盯着来往的香客游客，嘴巴里念着的不是经，而是一些劝说人上供的说辞，聒噪得很。有一点宗教信仰而手头又比较宽裕的人被她们美丽的说辞打动了，放下香火钱，在公德簿上登了一笔，欢欢喜喜地拜菩萨去了。而她，走上前把包袱放在案台上，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钱，只带了点东西来，能不能送给菩萨？她是虔诚的，大概也很相信那些尼姑的虔诚。尼姑们看了看包袱里的东西，连连说可以可以。于是她也去拜菩萨了。我相信她一定拜得很认真很虔诚。包袱里有些什么？她说是些瓜果。市场上买的当然没有自家种的新鲜好吃，而那些捐香火钱的，也不过是五块十块的，哪里买得了那么大堆！这笔生意，我想是不错的。而她，是那么认真，那么单纯，是绝对不会认为这是笔交易的，更不会认为自己就输了些什么。她一定在很虔诚地感谢菩萨，也一定会感谢那些看门的人让她进去拜了心中的神圣。她是美的，美在纯净，美在虔诚。她就是一个美人。

当我看到她们时，我觉得她们都是美人。她们也不年轻。我知道那时在闹灾荒，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在饥饿中摸索，而她们，三个人那么整齐地走在路上，她们的步伐是整齐的，她们也是整齐的，衣服干净整洁，斜背的布包也是。手里拄着根棍子，是的，她们一定很需要它们，她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了，对那副苍老的骨架而言，一定是很累了。夏日清晨的阳光下，她们的脸上没有倦容，却一定有愁苦。家乡闹灾，可是谁都想好好活着，谁都想体体面面地活着。儿女也许没什么其他本事，只会老老实实种田，而天灾在前，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孙子孙女饥饿的眼睛怎会不让她们心痛？也许出门行乞真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她们能不理会那些小小眼睛里的渴望吗？她们已经是老骨头一把了，脸面也没年轻人那么薄了。只是请相信，她们一定还有尊严。你看热闹的街上，你也许时常有这样的困扰：时不时一个脏兮兮的人伸出一截脏兮兮的袖子，捏着一只破旧的搪瓷碗，碗里摆着几枚硬币，还时不时被抛抛，好与碗充分碰撞，发出点乞求的声音。如果你不给，那你一定甩不掉他。而下次再去那地方，你也许又会碰到了同一个人伸出了同一截袖子。有一篇文章《人，有少了一个》，那是一种控诉，也是一种悲悯。但我却那么肯定，人，不会少了她们三个。她们是美的，她们是慈祥的，她们是问心无愧的，她们并未放弃人格与尊严，她们就是美人。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你能看到的美是美，你能感觉到的美更美。美人会老，美不会。美人迟暮，美亦能生辉。

后记：很多事情我以为我不该忘记。但同时我又明白，那些不该忘的，我已经忘了很多。我猛记下的很少，但我希望我能记下那一瞬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