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彻
杨献平
我想你一定意想不到，这里的夜晚寂静，落寞，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没有风，所有的声音都是你自己的。脚下的粗砂发光，一粒一粒，向着你的眼睛和身体。一个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戈壁上敲响，鞋底的石头几乎接触到骨头，我能够听见它们碰撞或者亲热的声音。在戈壁深处，我时常这样，忘却模棱两可的俗世声色，安静下来。连房门都不用锁，从幽深的宿舍出来，越过楼房和杨树，水泥路面的尽头，围墙过后，就是一色的戈壁了。因为靠近生活区，很多的垃圾堆在那里，有风的时候，各色的塑料纸飞起来，连同破了的裤头、小孩的内衣，风筝一样，在旋风中，被飞行的沙砾裹挟，盘旋上升，一直到我们看不到的苍色天空深处。
我知道外面的吵闹，但它们很远。有月亮的晚上，我总是要到戈壁深处走走，很多时候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聒噪。我总是觉得，月夜的戈壁是安静的，像一个巨大的疆场，沉寂、幽闲、弥散着悲剧的苍凉味道。我一直觉得它的下面有很多灵魂：无奈的、自愿的、战死的。他们的尸骨早已钙化成灰，我很多次在漆黑的午夜看见快速奔行的磷火。我想那就是所谓的灵魂了，一些人走了，剩下的骨头是唯一的证实。现在，我们来了，又是一群人，我们不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就像戈壁本身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心事一样。
因为月光，我们省略了路灯，除了窗棂里面的，四周空旷，黄色的光亮在建筑和树木上安静，它的样子像是想象中的女子，她等待、过往、消失，无论我们怎样，她都没有表情。她温柔得有些过分，让我没有非分之想。其实，我仍旧是一个世俗的人，喜欢声色，偶尔渴望一下灯红酒绿醉死梦生，也曾经有过，醒来之后，满心空荡荡的，直觉得自己不存在似的。而在戈壁月光下，我是安静的，纯洁的，全身心地透明。通常，还没有吃过晚饭，日光仍顽强停留，面带黑丝的月亮就挂了起来。抬头看见它，温和和柔情迅速充溢，我又可以到戈壁上散步了，一个人，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携带。
我总是觉得，这样的夜晚，两个人一同到戈壁上散步还行，要是众多的人一起，唧唧喳喳，脚步沓沓，简直就是侮辱。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自私、偏激和霸道，但谁也没有权利干涉。傍晚时候，我换了轻松的布鞋，不告诉任何同事，他们在各自的房间游戏或者说笑，我不惊扰他们。就像不要他们惊扰我一样。戈壁上的人迹早已被风磨平，风过的痕迹皱纹般明显。太阳的温度仍在，温热的黄沙和石子事实是对我的一种安抚。身边的骆驼草身子虚肿，尖利的枝叶上挂满了尘土，它们稀疏的叶子被月光照成暗黑色。我路过，它们的手指扯着我的裤腿。是不是要我停下来呢？
远处的沙丘低纵连绵，黑色的轮廓看起来温柔恬静，隆圆的天空隐藏在它们之后，太多的星星隐匿了，剩下的那些，光亮黯淡，面色憔悴，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病痛。近处有物在动，两只驼峰载着整个戈壁，嘴巴嚼动，在月光下缓慢行走。起初时候，它们把我狠狠吓了一跳，心中凛然，转身回跑。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它们并没有追上来，仍在原地不慌不忙。我蓦然想到那是骆驼——有人放牧和管理的。到现在，我再也不会那样惊恐了，骆驼和我同样没有恶意。我们两种生命，在戈壁的月光下面，实质上是一种美妙的陪伴和邂逅。
尽管这样，一个人还是不敢和不能够走得太远，戈壁太大了，哪里才是它的尽头。我只是看到它的荒凉、沉稳和焦躁的一面，而忽略了它原本强大的内心——多少年了，我之前之后，又有多少人来到、消失和走开呢？我一个人的漫步，与它身上的任何一颗沙砾没有区别。只是形体稍微大一些，有时候还能够自己支配自己。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了。偌大的戈壁，它能够容纳多少像我一样的生命和肉体？
应当有一个人的——进入深处，空气发冷的时候，我突然这样想。我承认我同样是反复的。——我想到了一些人，一一闪过的形象，叫我安慰和忧郁，即使那些糟糕的同类，我此时也没有一点怨恨——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是宽容的。很多时候，我会遇见蹲在沙棚里的沙鸡、野兔、出其不意的蜥蜴和沙鼠，它们被我看见或者踩着翅膀，它们惊呼，我大骇。之后是相安无事，各自走开或跑远。十多年来，我先后在月光的戈壁捡回一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和漂亮的断羽，放着放着，好多都不见了，几次搬房间，发现一些在老鼠的洞口，有的被撕碎了，有的虽然完整，但覆上了厚厚的灰尘。
返回的时候，远望的营区灯光大都熄灭了，戈壁上只剩下单纯的月光，只有颜色，没有声音，我在其中，可我到现在不敢确认是不是和他们一样。3米宽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驰，围墙静默不动，楼房和树木跟随人的鼾声，进入到了梦境。上了水泥路面，我跺掉鞋上的灰尘，进入营区。一个人的脚步拍打着附近的墙壁，月光停靠在正中的天空，黑丝的脸颊洋溢着笑容，它的光亮向下，从我的头顶，贯穿了形体，连地上的影子都好像是透明的。偶尔会有几只黄了的叶子，穿过细密的枝条，在我身后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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