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的正午
杨献平
谁要肉体这么美的？多年前的正午，我突然怔住了。脚下是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它滚烫，连同直射的阳光，企图进入我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山坡上的青草叶子低垂，形态枯萎。树们凭着枝繁叶茂，静止不动，不去理睬那些长在自己身上的叶子。我一个人，在远离村庄的后山，鸟儿们的汗水不断从翅膀滴落，蚂蚁和虫子争相在树干上爬动。我替父亲放牧的羊只在一边的羊圈里倒卧和倒嚼。它们重新嚼动青草的牙齿相互碰撞，声音清脆、悠闲、节奏、绅士。
羊们闲下来了，我也无事可干，吃完干粮，我想喝水。一边的泉水太凉了，母亲说，身子发热的时候不能喝太冷的水。我拔开众草，即将把水壶伸进去的时候，想起了母亲的话。我犹豫了一下，水壶在手中静止，摇晃的带子不知所从。但天气太过炎热热了，肉体的水分都被它一一收敛。微微的火焰从喉咙升起，接着疼痛。我该怎样消除干渴呢？
我想洗个澡吧。在此之前，我好像没有专门洗过。虽然经常到砾岩村的水库玩水，但那只是玩水，穿衣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上游的肥皂沫、草屑、河水的污泥。我站起身来，看看四周：上午在上塘地干活的人早就走了，山坡上捉蝎子喝刨药材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我脱了衣衫，放在核桃树下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走到泉边，采了一把柔软的茅草，拧起来，再一圈一圈地编成篮子的模样。
我把它伸进泉水，手指的凉碰到了骨头。我又犹豫了，我到底该不该洗个澡呢？这么凉的水泼上身体上，会不会伤害我呢？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膝盖上有一片泥垢，结痂的，黑黑的一层。我记得和苏云一起在池边洗衣服的时候，她看到了，劝我有时间洗洗。她说，看你身上的这些脏东西。要是让闺女们看到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像水声。这使我不由得又是一阵害羞。
我舀起冰冷的泉水淅淅沥沥，从草篮四周，落上了我的身体。我听到了它们滴落在我皮肤上的噗噗声音，我一阵激颤，身上的燥热一下子在水滴中消失了。一滴水贯穿了整个身体。我的手掌将迅速滚落的水珠抹开，不一会儿，太阳和我自身的热量就把它们的彻骨凉意消弭了。但又很快蒸发，在我们看不见的虚空中，上升或者偏离。我又舀了一下，倒在头顶上，它们穿过我细密、发黄、微卷的头发，再一次抚摸到我的肉体。
我记得这里有一种草，我们叫它胰子草，砸烂了可以去除污垢。听祖父说，老辈人没有香皂和肥皂用，每年春天，胰子草就被人采光了。我光身，塞拉着布鞋，爬上一边的山坡，找到几株，从根部采下来，擦干净一块红色的带有凹槽的石头，砸烂，涂在膝盖上，留下一些，到泉边，我要擦在肚子和私处。泉水一直很凉，那么大的太阳，也没有让我温暖起来。我用力擦着自己的皮肤，凡是能够得着的地方，坚决不放过。膝盖上的泥垢泛起来了，白花花的，和大腿一样的颜色。肚子、大腿和腰部看起来很是干净，但用手指一搓，黑色的泥垢成条掉落，在我的手指上，像是幼小的泥鳅。我粗略算了算，全身的泥垢加起来，至少有1000条之多。
我笑了一下：看起来干净的肉体，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泥垢。这些泥垢肯定来自田地、汗水和山坡，一定和我替父亲放羊有关。我途径的枯草、荆棘、干土、衣衫和风化的岩石，它们多么强大呀，不知不觉之间，就漫上了一个人的肉体，并且深嵌其中，成为我日夜携带的一部分。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刀子，用刀刃来刮，是不是能够更干净些呢？抬头，我看到了父亲的羊铲，生铁的，父亲在长年累月地剜拾石头已将它磨得洁白锋利，边刃薄如柳叶。我抓过来，在自己身上试了试，它回答给我身体的却是一阵疼痛。
只能用手搓了，自己的手指是有感觉和分寸的，它对我身体的尊敬和爱抚是一致的。我继续搓着，水珠消失了，皮肤干燥起来，我隐隐地觉出了来自外层的疼，这都是自己的手掌所为。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清理和安抚。我站直身子，连续舀了泉水，兜头倒下。我感觉了到水的坚硬和决绝。我的手掌仍在摩娑，那些悬挂在身体上的泥垢连续滚落，有的很是顽强，在我幼不经事的私处停留，并且汇聚了更多，我只好用胰子草来对付和清理它们，用手指把它们揪出来，扔在地上。低头的时候，众多的泥垢焦枯不堪，伏在白色的巨石上面，似乎倒毙了一层黑色的蚂蚁。
似乎过了好长时间，而太阳仍在原先的位置，它身下的大裳山投下的阴影短促，只是掩盖了自己的根部。我把自己放在阳光下面，让她烘烤掉残余的水分。我看到的后山仍旧是寂静的，除了鸟儿、野鸡和羊只，再没有什么可以发出响声。我看不到的村庄仍在鼾声中，河谷的水流、田里的蚯蚓和房后的牲畜构成了他们的呼吸；将熟的麦子随风拥挤；大批的玉米青叶向上；我的那些奔跑或者安静的伙伴们一定在做着别的什么事情。
回到核桃树下，被树叶割裂的阳光打在身体上，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花斑豹子。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砾岩张老三做的豆腐：细腻、白皙、弹性、均匀，尤其隐秘部位：爽净、轻盈、低眉顺首，周边的洁白犹如不着风尘的积雪，映衬幽暗，并且不断照亮。我放下手提的衣衫，在阳光下躺下来，不理睬四周的草木、羊只和悄无声息的害虫。这时候，树上的知了重新叫起来，巨石继续发烫，一边成堆的马尾巴草叶子青葱，一动不动；众多的核桃树大都与我年龄相仿，它们姿态蓬勃，满头华冠，只是树干皲裂，皱纹连绵；泉水持续溢出，在后山，在满是河卵石的村庄外围，不断隐藏和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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