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散文诗 ◎秀陶
散文不是要来高声朗诵而应在
晚间独自阅读。……散文是陌生
者之间长远的亲密,无需直接诉
求于诸人的共识。它应缓慢地呈
现出不曾表现过的感情,最后应
自石中抽出眼泪。
──henry green"pack my bag"
一
在所有的文学类型(genre)中
,从没有一个文类比散文诗引起
更多的混乱、误解同争执了。时
至今日的诗坛,对散文诗仍然缺
乏清晰的了解。也正由于种种的
误解,乃至产生了各各不同的论
断,形形色色,略可列举如下:
a. 散文诗是散文(一种文
类,如随笔、小品、美文等是)及诗的混合体。此一误解可说是其来
有自。从民初以来有数的几篇讨论散文诗的文章中,最早的一篇,作
者署名西谛,亦即郑振铎所写,发表于《文学旬刊》第四号。文中阐
明了写诗不必用韵文,确立了散文(文体)也可以用来写诗。然而郑
文犹未就散文诗加以界说。乃至不久之后又有滕固君同名之文章出现。
滕文画出了三个图解,引黄色加青色而成绿色,来解说诗加散文(文
类)便成为散文诗,清楚地显露了错误之所在。滕文的图解如下:
青 诗 散文
绿 诗剧 散文诗
黄 剧 诗
这一错便错了几十年。因为散
文诗根本就不是一个混合体,散
文诗只是一个新兴的文类,一个
暂可以定义为“散文诗(poeme
en prose, prose poem)乃是以散文
文体作为工具所写的诗。”此处
之所以强调散文文体(style)是相
对于韵文(verse)而言者。其原因
是一向以来诗都是以韵文写成。所以如果一定要图解的话,则可绘之
如下:
散文诗
韵文诗
当然文学一道鲜有能这样简明
地一刀切的,常常是有原则必有
例外,法诗人昂德海丢布鞋(an-dre du bouchet)就常在一首诗内
韵、散文混用,当然只能算是例
外了。
b. 也有人认为在写小品文
、随笔等文章时,尽量地采用优美的辞藻,行文力求美化,这样的作
品便是散文诗了。朋友曾送我一本《世界散文诗作家》的小册子,全
本近一百页多是这类作品。散文诗如采这样的写作方法真是缘木求鱼
了。由于这种错误的观念。产生不出真正的散文诗,同台北有一阵子
流行的另一种错误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台湾也不知起自何人,认
为散文诗一定要有惊心的效果,不能惊心不算得是散文诗。惊心者七
百三十一种效果之一而已,何必弃七百三十种不理而仅求惊心一味?
乃至康庄的散文诗钻进了牛角尖,若干年都爬不出来。
c. 有人认为今日的新诗全
都是以散文写成,何必再有散文诗韵文诗之分?如果硬要分的话,不
如仅就书写或印刷时排列之不同而分为分行诗、分段诗罢了。这种错
误可能是所有错误中最荒唐、最粗心大意,在世界诗坛上最丢脸的错
误了。
首先,今日中国之新诗真的是
没有韵文么?真的全是散文写就
的么?且看老诗人纪弦写于一九
八七年的作品吧:
将起舞
想当初,李白喝得醉醺醺的,
挂一轮明月之勋章,
招摇过市于古长安,而在东瀛
芭蕉则纵身一跃而入于古池,
使发出扑通的一声──那多美
有趣的是贫穷的爱伦·坡
化作一只大鸦飞向欧洲,
然后又被山姆大叔捉将回来,
乃造成可怜的阿保里奈尔
因名画失窃而备尝铁窗之苦。
于是到了二十世纪,今天,
在我们的宝岛,众星熠耀,
倘若有谁高歌一曲大虚无,
余亦将拥槟榔树而起舞。
且不说严谨的格律,且不说它变
体的商籁形式,其为自由韵文自
无疑义。第一个strophe未用韵
脚,第二个strophe最后两行的
“尔”、“苦”,而后的“岛”
、“耀”、“无”、“舞”都是
明证。
西诗之逐行排列,其理甚显。
这样的作品如果不逐行分开来排
可以么?
另一位自由韵文大师要算余光
中了。余氏曾作过自我严格的训
练,有时逐行的字数都有讲究,
我曾读过他对今人作品所发之感
叹,大意为今人所写之韵文诗,
不讲求声调、平仄,所写的都是
“哑诗”。
兹抄余氏短诗一首以证所言非
虚,其实就余氏多年的作品而言
,将散文分行排列的情形尚未曾
见也。
听瓶记
一直以为全世界所有的瓶
都是空的,无所用心
直到有一天俯向瓶口
惊闻全世界所有的声音
都在瓶底回荡又回荡
听不厌,隐隐浑圆的妙响
亦如我心底澄澈的宁静
原是举世滔滔
逆耳旋来的千般噪音
此诗收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的《与
永恒拔河》中。几乎逐行押韵。
这样的韵文作品也能拿来像小说
一样去排版么?
再看郑愁予的一首短诗吧:
裸的先知
与一艘邮轮同裸于热带的海湾
那钢铁动物的好看的肌肤
被春天剌了些绿色的纹身
我记得,而我什么都没穿
(连纹身都没有)
如果不是一些凤凰木的阴影
我会被长羽毛的海鸟羞死
我那时,正是个被掷的水手
因我割了所有旅人的影子用以
酿酒
(那些伪盖着下肢的过客
为了留下满世的子女?)
啊,当春来,饮着那
饮着那酒的我的裸体便美成一
支红珊瑚
请看这十三行作品中一连串交错
的韵吧,其安排颇费心机,错落
有致,初念或仅觉得动听,细寻
之下方知“湾”、“穿”;“物
”、“肤”;“身”、“影”;
“有”、“手”、“酒”;“死
”、“时”;“客”、“来”;
“女”、“瑚”。有时隔一行,
有时隔两行,交错出现,美不胜
收。
要证明一下作品为韵文,最简
便的当如以上我所引的例子,其
中皆有显明的韵脚。其实韵文约
分三种,即:1.严格的韵文(ver-se);2.自由韵文(free verse);
3.无韵韵文(blank verse)。前两
类皆易了解,唯第三种需略作说明。
无韵韵文一般指弥尔顿〈失乐
园〉的文体。弥氏在该作品之前
言中自称为“英式史诗无韵韵文
……”(english heroic verse,
without rime……)。后人中r·
佛洛斯特也爱用之。除无尾韵而
外,一切仍遵韵文之规则,如抑
扬、节奏等之讲究仍不可费。
中文一字一音,略无轻重音之
分。如求节奏整齐,则每行字数
势必固定下来而成为众人讥笑的
豆腐乾体了。然而一个既无韵而
字数又不一的文体,我称之为无
韵韵文,必定引起争论。然而新
诗里有没有无韵韵文一体呢?当
然有。
最清楚的例子莫过于症弦的诗
了。他的文字常有人说是“甜”
,念来舒服,同辈诗人中少有出
其右者。一九五五年以前之诗作
,常有清楚之韵脚。如:〈我是
一匀静美的小花〉(1953);〈下
午〉(1954);〈瓶〉(1955)等篇
皆是。一九五五以后的诗作不再
用韵了,然而遣词用字、造句语
法仍是他一贯的“甜”、“舒服
”。说他一九五五年以前的文体
是自由韵文,说他一九五五年以
后的是无韵韵文谁曰不宜?不然
念念他的〈乞丐〉,他的〈如歌
的行板〉便是明证。
台湾诗坛一度曾过于急进,不
分青红皂白地摒弃韵脚、废韵文
,认为用韵便不够现代,真是不
智。其实文体就只是“韵”、“
散”两种,不取甲便取乙,视各
人之基本训练;内容之需要;习
惯上之喜好而采用吧了。原未有
新、旧、高下之分。
随手拿起1995年12月出版的台湾诗学季刊第13期,内登余光中的
〈悲来日〉,苏绍连的〈窟〉,尹玲的〈握〉、〈水〉,林广的〈笔〉
,向明的〈驰〉,萧萧的〈见迹第二〉等篇,皆属清清楚楚的自由韵
文体,皆有散置的韵脚。当然此处所谓韵并非古韵谱所列,而像今人
的口语也。今人用今韵,民初诸家如朱光潜、钱玄同等人皆有论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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